郭靖与黄蓉:甜蜜爱情背后的礼法困局
新观察按:本文原题“郭靖的婚约”,作者“何足道”(著名民法学者朱庆育教授之笔名)。
郭靖的婚约
何足道 / 文
如果不能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话,
就算让我做玉皇大帝我也不会开心。
——紫霞仙子
为赴十八年前长春子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郭靖辞别十八年朝夕相处的母亲,随六位师父自蒙古大漠南归故土。行前,成吉思汗将公主华筝赐与郭靖为妻,只待江南归来,便即完婚。
郭靖不会想到,一生轨迹会因为此行的一个偶遇而彻底改变。
行至张家口,郭靖偶见酒店伙计呵斥一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小乞丐,赶忙上前为之解围。小乞丐似乎不懂什么叫见好即收,自尊心之强更是与其穿着严重不相称,受店小二冷落后,此人竟然大肆慷他人之慨,点尽酒楼各种珍馐美味,而郭靖则是“丝毫不放在心上”,餐资酒钱照付如仪。不经世事的郭靖自然不知这位男装小乞其实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绝世佳人,更不知她还是名震天下的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的独生爱女。
彼此一无所知,却无妨一见如故。郭靖不仅与之言辞滔滔一扫平日木讷寡言的性情,临别更馈以黄金四锭以及蒙古四王子相送、“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的貂裘,甚至,听闻小乞丐黄蓉欣羡汗血宝马,郭靖尽管珍若生命,竟也“毫不迟疑”慷慨与赠。
郭靖确是仁义豪爽。初涉江湖,眼见杨铁心父女因比武招亲而遭戏耍,虽武艺低微,却也敢于仗义相助。饶是如此,事后探视负伤的杨铁心时,玉阳子王处一尚且悯其窘迫而周济银两,身怀巨款的郭靖却毫无表示。相形之下,郭靖之厚待萍水相逢的小乞丐,委实大大超乎常理,显非“仁义豪爽”四字所能解释。
黄蓉早已芳心暗许,数日之后,约郭靖寒梅雪湖相见。不解风情的王道长疑心有诈。郭靖与这位透着邪气的“黄贤弟”虽相处日短,更未共经生死,却“心中对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坚信“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绝不能害我”,留下身负重伤的玉阳真人,欣然赴约。黄蓉约见,意在告知女儿之身并示爱恋之情。郭黄二人就此情网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黄蓉之情愫暗生尚可理解,郭靖对男装黄蓉竟也能见之钟情,偏生二人又如此心意相通,甫一相见便情定终身,这种爱情奇迹该如何解释非本文力所能逮,按下不表。本文不解风情,讨论郭黄婚约合法性问题。
相爱但凭情深,相守却须合法。郭黄情定,未及品味爱情的甜蜜,便即陷入重重礼法困局,其间但凡一方稍有退缩,恐怕二人早已劳燕分飞相忘于江湖。
困局首先由郭靖父辈十八年前的约定触发。
比武招亲的杨铁心系郭靖父亲郭啸天的结义兄弟。十八年前,两家相约,若各生儿女,当结为亲家。十八年后,杨铁心历尽沧桑,终与结发妻子破镜重圆,却旋即双双自杀身亡。临终前,杨铁心留下遗言:义女穆念慈如同己出,为践两家之约,请丘处机道长玉成姻缘。丘真人惯于以他人之事为己任,自然是一口应承,满以为此事尽可一言而决。
孰料,向来惮于忤逆师长的郭靖对于订婚之议竟断然拒绝。真人权威受到挑战,怒气勃发。郭靖尚处于家长权之下,其同意与否本不重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母亲虽远在漠北,但六位授业恩师对其亦负监护之责,只要六位师父认许,郭靖亦当服从。不过江南六怪对于迎娶穆念慈似乎兴趣不大,不仅未置可否,越女剑韩小莹更为徒儿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不必守了,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丘真人闻言,更是大怒,直斥郭靖“贪图富贵,忘本负义”:取金枝玉叶而舍寻常百姓是为“贪图富贵”,违先人遗志而背父母之命则属“忘本负义”。
长春真人的指责有着典型的义正词严真理在握之丘氏风格,却难以经得起推敲。漫说与华筝公主的婚约非己所愿,即便郭靖有意迎娶华筝,亦未必是因为“贪图富贵”,况且,赐婚之时,郭靖根本不知世上尚有穆念慈其人,如何谈得上取舍?至于“先人遗志”,更属无稽的语义扩张,大违婚约意旨。郭杨两家确有指腹为婚之约,但婚约所及之人,系其时腹中分别取名郭靖与杨康的胎儿——此有两柄刻名短剑为证,非谓“但凡一方有儿一方有女即结为夫妇”之谓,更无可能包括收养义女。脑筋不太清楚的六怪尚且明白,杨家后嗣是男儿,婚约因停止条件不成就而未曾生效,铁心大叔对此岂有不知?仍以婚约为辞,无非寄望郭靖就此应承、“义女终身有托”而已。杨铁心之订亲遗言,与十八年前的婚约毫无牵连,充其量可算作再行提出的婚约新要约,在郭方未承诺之前,此“先人遗志”对其有何拘束力?所谓“忘本负义”云云,又从何谈起?真人不辨青红皂白,动辄责以大义,若非糊涂,便是正义感过于强烈,以至以他人为刍狗而不自知。
黄蓉心知与丘真人此等正义人士无法讲理,遂另辟蹊径以去情敌。一日,黄蓉买菜归来巧遇穆念慈。黄美女轻松将穆美女制住,胁其立誓不嫁她的靖哥哥。黄蓉以为,穆念慈一旦立誓便须信守,哪知此举实已构成第三人胁迫,穆念慈即便立誓,若是想嫁亦可予以撤销,并不违誓。所幸穆美女芳心早随风流倜傥的杨康而去,对土傻呆笨的郭靖根本无感。穆念慈羞涩告知,比武招亲输于杨康,“我总是他的人了。”黄蓉闻言大喜,从此与之姐妹相称。
真正构成郭黄婚约合法性障碍的,并不是杨铁心的遗嘱,而是郭靖六位监护人师父的意志。杨铁心的遗嘱使得郭黄恋情过早暴露于六怪面前。不出所料,六怪因黑风双煞之故齐声反对,义正词严一如丘真人。
比六怪更为棘手的,是东邪黄药师。
被宠坏的女儿负气离家,桃花岛主黄药师不得不违愿破誓,离岛寻女。归云庄上,黄药师终于寻得爱女,欣慰之下便欲携归。父亲心情大好,黄蓉原本只要稍作恃宠撒娇,与郭靖的婚约未必不能获得同意。可惜木讷憨直的郭靖不仅不懂配合,更是惹得喜怒无常的东邪怒气勃发、亟欲杀之而后快。情急之下,黄蓉跳入太湖以死相抗。见此情景,黄药师不敢再对郭靖痛下杀手,转而迁怒于江南六怪。为保六位师父性命,郭靖言明一个月后亲上桃花岛领死。记挂女儿的黄药师无心纠缠,飘然而去。
至此,郭黄婚约陷入全面的合法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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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来自于雪上加霜的欧阳锋求亲。
一个月后,郭靖为践履领死之诺在黄蓉引领下来到桃花岛。甫一入岛,黄蓉急于与父亲相见,飞奔而去。郭靖追赶不及,被困岛上。此一困,竟意外等来西毒欧阳锋上岛求亲。
自从在完颜洪烈的赵王府见到黄蓉,西域白驼山少主欧阳克就一直为之神魂颠倒、无法自持。名为叔父实为父亲的欧阳锋耐不住儿子再三求恳,先是遣人向黄药师提亲,继而亲自出山赴岛“行纳币文定之礼”。就在黄蓉将成欧阳儿媳之时,丐帮帮主北丐洪七公及时赶到。宾主寒暄之后,洪七公直奔主题:“我来向你求一件事。”基于信任,黄药师当即作出概括允诺:“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哪知七公之“命”,乃是为郭靖求婚。听闻之后,黄药师一时语迟,而局面则为之一转。
此前,郭靖已得六位师父许可拜洪七公为师。以长为尊,洪七公的声望辈分均高于江南六怪,行使家长权意见不一时,长者意志具有优先效力——事实上,桃花岛求婚成功后,六怪未再表示反对。因此,当洪七公以师父之名为郭靖求婚时,郭靖欠缺家长权人同意之瑕疵得以补正。问题是,黄药师允诺欧阳锋提亲之请后,对洪七公再予允诺,是否如七公所言构成“一女许配两家”?
“许配”是婚约的效力,因此,是否构成“一女许配两家”,取决于欧阳锋派人提亲之性质以及洪黄合意的有效性。欧阳锋此番前来,旨在“行纳币文定之礼”。所谓纳币文定,系婚姻六礼中的纳吉之礼。文定之后,婚姻初定,双方得以未婚夫妻相称。可见,文定乃订立婚约之谓。由此推断,之前欧阳锋派人提亲之举,尚在六礼中的初礼——纳彩——阶段,就效力而言,可归入婚约之预约。欧阳锋与黄药师就纳彩达成合意,婚约之预约固已订立,却未产生许配黄蓉之本约效力。至于洪七公与黄药师之间表面达成的概括合意,内中各方意志其实并不一致,属于隐藏的不合意,契约未能成立。这意味着,至此为止,黄蓉尚未被许配于任何一家。
习惯上,婚姻之缔结原本奉行要式主义,三书六礼,但江湖儿女行事豪爽,并不看重世俗的繁文缛节,遇事往往一言而决,即便婚姻之缔结,亦复如此。黄药师尤视礼法为敝履,甚至在牛家村小破酒馆中,直接为徒孙陆冠英指定婚事并令其当即拜堂成亲,此婚姻之有效虽仍以双方家长权人追认为前提,但至少说明,于黄药师本人而言,特定形式毫无必要。当事人特别意志可排除习惯规范之适用,因此,省却之前的纳彩与问名阶段而直接文定婚约,并无不可。
面对两家的订约请求,黄药师毕竟旷世奇才,迅速作出决定:由欧阳克与郭靖作三场比试,胜者赢得黄蓉。这一置双方于同等竞争地位的安排看似较不利于欧阳克,因其毕竟享有基于预约的婚约订立请求权。但欧阳克风流俊雅,才学胜于郭靖百倍,无论如何比试,均是稳操胜券。多此一举设置条件,无非顾全七公脸面而已。黄药师此等心思,欧阳锋与洪七公岂能不知?各自盘算之后,一者欣然接受一者无话可说。于是,黄药师与欧阳家解除婚约预约之后,三方直接进入婚约订约阶段。
世事难料。黄药师处处偏袒欧阳克,比试结果却竟然是郭靖三场皆胜。无奈之下,黄药师惟有认命,遵守诺言将黄蓉许配郭靖。
前路仍非一马平川。
南归之前,郭靖曾受成吉思汗赐婚华筝。对此,郭靖求婚之时并未言明。直到郭靖牛家村密室疗伤,拖雷华筝兄妹现身,黄蓉与父亲黄药师才先后得知。突遭无声惊雷,黄氏父女一时无措。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在先的华筝婚约是否妨碍在后黄蓉婚约的有效性?
丘道长欲以遗嘱执行人身份为郭靖与穆念慈订立婚约时,韩小莹曾劝导郭靖:“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言下之意,既可迎娶多名女子为妻,数项婚约自然不至相互排斥。不过,关键其实并不在此。婚约只是设定成亲义务之契约,欲要真正确立夫妻关系,尚须迎亲之婚约履行行为。即便一夫一妻,可能存在排斥的亦只是夫妻关系本身,而非成亲之义务。因此,无论是否允许三妻四妾,数项婚约均无妨同时有效。
问题当然没这么简单。即便法律允许三妻四妾,当事人亦无妨自行限制夫妻关系之兼容性而以一夫一妻为目标,此时,已有在先婚约之人再订婚约时,负有告知义务,有意隐瞒可构成恶意欺诈。郭靖显然未履行告知义务。当黄蓉追问为何隐瞒时,郭靖分辨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回事。”“反正我只娶你,如果我不能娶你,我说什么也不能活了。因此我也没跟你商量。”郭靖自无伤人之意,不过,恶意欺诈之“恶意”不以具有损害意图为要,隐瞒系有意为之即为已足。对于郭靖之隐瞒,黄药师引为奇耻大辱。此可说明,药师若是当初即知,绝无可能允其求婚——恶意欺诈与应允婚约之间因果关联显著。因此,黄药师有权撤销其同意表示,而令婚约无效。
黄药师没有行使撤销权,更未对郭靖施以杀手,因为他无法直面女儿凄苦的神色。他想杀死华筝,以令郭靖履行不能,但女儿的痛苦并不会因此减去半分。纵横天下随心所欲的东邪陷入无边绝望,仰天长啸之后黯然离去。
此际,所有的家长权人都已退隐幕后,而双方均在等待郭靖表态,郭靖必须走到前台,亲自做出决定。
郭靖以为华筝婚约是自己“亲口答允”,大丈夫言出如山,“言而无信,何以为人?”因而选择履行此约,“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然而,这一选择是否出自郭靖真心殊值怀疑。黄蓉婚约何止是他“亲口答允”,更是经其再三求请而来,为何却无“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之忧?何况,郭靖其实既从未“亲口答允”华筝婚约,其是否答允亦无关紧要,因为这是大汗赐婚,他所要做的,只是遵从。此时郭靖之选择华筝,与其说是出于言出如山的自我约束,不如说是在拖雷威势裹挟下对成吉思汗旨意的遵从。
不过,这不是最终的决定。
郭靖虽已作出履行允诺,但该允诺并无履行效果,无非义务承认而已。与黄蓉几经生死之后,郭靖终于下定决心:此生非黄蓉不娶。接下来要做的,是如何从华筝婚约中全身而退。
郭靖乏智,苦思冥想仍是一筹莫展,情急之下便欲逃婚。逃婚构成违约,即便成功,亦将招致难以估量的严重后果,显非良策。所幸,逃婚计划尚未实施即被中断。
赐婚的特点在于,赐婚者仅其单方意志即可建立婚约关系,对方意志无关紧要。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能让成吉思汗收回成命,否则合法摆脱华筝婚约几无可能。大汗言出法随,恳其撤婚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即落下“抗旨不遵”的罪名,性命难保,但一旦成功,往后即可无忧。因而,此举虽然凶险万分,却属正途。经黄蓉精心策划,郭靖大破花剌子模撒麻尔罕城,生擒成吉思汗的宿敌完颜洪烈。立此两件奇功,成吉思汗必有重赏。如此良机岂可放过?在黄蓉的授意下,郭靖拟趁大汗龙颜大悦之际,求请以辞婚为赏。岂料事到临头,郭靖仁爱之心泛滥,冒死求恳大汗制止蒙军屠城,辞婚之事则未置一言。数十万百姓得以保全性命,辞婚良机却擦肩而过。
摆脱婚约的最后一个可能是,挑战婚约的效力基础。赐婚的单方拘束力须以郭靖处于成吉思汗治下为前提,前提一旦改变,效力基础即不复存在。但如此作为,无异于破釜沉舟,非到生死关头,断不可行。成吉思汗以最极端的方式制造了这一生死关头。
大汗决意南征,并将灭宋重任委诸郭靖。此既事关个人生死,更是关乎民族大义社稷安危。郭靖不敢领命,母子决定连夜南逃。成吉思汗雷霆震怒,擒住郭靖母子欲治死罪。结果,郭靖母亲被逼自杀,郭靖则反出蒙古,回归南朝。既已去邦,赐婚的效力基础自然随之消失。离开大漠前,郭靖请四王子代为传达己意:“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此时,郭靖已脱离家长权照管,足以独立表达意愿。华筝婚约从此解除,黄蓉婚约的全部法律障碍终告清除。
不久,成吉思汗病重垂危,召邀郭靖最后一见,临死之前收回成命:“郭靖孩儿不肯跟华筝结亲,那也罢了!”此时撤婚已无实质意义,唯郭靖婚约合法性之路崎岖坎坷,大戏落幕,如果需要片尾曲,由大漠之王为其奏响自然别有一番壮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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